|
廣西并非在全自治區(qū)范圍內清理桉樹，目前只有數(shù)個縣有所行動，一是為了符合南寧的水源保護條例，二是為了發(fā)展旅游或甘蔗產業(yè)。
“桉樹已經被妖魔化了�！�
“是經營模式不行，不是樹種不行�！�
“真希望你走了之后，再沒有記者來了�！�2014年8月29日，上林縣委宣傳部工作人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。
上林是廣西首府南寧市的郊縣，曾因當?shù)厝饲巴蛹{淘金而受到全國關注。這個山區(qū)縣政府的官員沒想到，因為速生桉的清理，一個月來了三波記者。
近幾個月來，在廣西，對于桉樹的清理不止上林一處。這讓外界認為，廣西在對桉樹說“不”。南方周末記者調查發(fā)現(xiàn)，事實并非如此。
生態(tài)立縣，上林清桉
2014年5月4日，上林縣政府辦公室發(fā)布了《關于限期清理占用耕地種植速生桉的緊急通知》�！八春B(yǎng)區(qū)、旅游、耕地、二級路里大約5萬畝的桉樹，五年內逐步退出�！鄙狭挚h政府辦公室工作人員介紹。
一個月之后，縣城附近的二級路邊，縣委書記帶頭，副科級干部參與，開了一個桉樹清理的現(xiàn)場會。據(jù)報道，截至今年7月底，上林縣累計清理速生桉581畝。
這本被縣政府視為“分內工作”，不想?yún)s引起了外界關注。宣傳部門和職能部門都不太愿意接受采訪，被縣政府辦公室打電話通知后，一位科員在會議室看到南方周末記者，嘟囔了一句：還以為是領導叫開會呢。
外界無疑視之為廣西釋放的信號。一個全國桉樹種植第一大省份，一種爭議極大的樹種，從以前的大力推廣變成高調清理，這對林業(yè)造成的負面影響不言而喻。而最近的媒體報道，亦多認為是當?shù)貙﹁駱涞墓俜椒穸ā?/P>
桉樹原生于澳大利亞等地，中國引種桉樹可追溯至1890年。因為生長迅速，經濟效益高，在我國南方地區(qū)被大量種植。
對于“八山一水一分田”的廣西來說，人均耕地面積少，年輕人外出打工，留守的老人也更愿意栽種桉樹。“甘蔗是供給糖廠，糖廠收了才能砍，不自由。桉樹，什么時候砍都可以，干脆一點。”上林縣澄泰鄉(xiāng)云龍村村民韋建英說。她今年66歲，和老伴帶著孫子在家。桉樹栽下去后，每年只需施肥一次，比起甘蔗、花生要簡單多了。
2014年6月底，韋建英種在地里的三畝半桉樹被鄉(xiāng)政府和村干部砍了。
三年后就能成長為售價五十塊錢一根的桉樹現(xiàn)在躺在地里，只有手臂粗細，韋建英一個人就可以抬起一根。略大一點的已經被揀著賣了，也只有四塊錢一根。每畝桉樹林投入約千元，現(xiàn)在卻沒有得到任何補償。
韋建英抱怨砍樹后留下的樁子太高，那長長的一截都浪費了。她不知道，這對于澄泰鄉(xiāng)政府的工作人員來說，炎炎夏日砍樹，不僅流汗流得如“掉到河里”一般，使用砍刀和油鋸也是頭一遭。
鄉(xiāng)政府官員和村干部猶記得砍完樹第二天的酸痛，但這都是“執(zhí)行縣里的政策”。
“上林要創(chuàng)建國家生態(tài)縣、廣西特色旅游名縣。”上述政府辦公室工作人員點出了清理桉樹的原因。鄉(xiāng)政府官員、村干部，甚至出租車司機，都知道這個原因。
上林縣城里到處張貼著標語“徐霞客最眷戀的地方”，因為在《徐霞客游記》中，篇幅最大的就是上林，有一萬四千字。
“我們搞生態(tài)旅游，光有桉樹不好�！鄙狭挚h林業(yè)局一名工作人員說。
清理不止一處，但并非說不
“我們從來沒有提限制桉樹發(fā)展�！睆V西林業(yè)廳營林處的一位負責人夏樂毅(化名)強調，“廣西不可能拒絕桉樹。全部砍光，種別的樹，木材產量逐年下降，到時候(木材)價格高了，其他森林能保護得住嗎?”
中國桉樹林的種植面積位列世界第三，廣西的速生桉面積則占全國一半，相當于每3個廣西人就擁有2畝速生桉。1畝速生桉的木材產量相當于5畝天然林產量，廣西桉樹只占森林面積的12%，卻解決了廣西80%以上、全國20%以上的木材需求。
廣西林業(yè)科學研究院教授級高工蔣燚認為，在市場的調節(jié)下，廣西3000萬畝桉樹面積已經趨于穩(wěn)定�！吧钌嚼狭掷锩�，運輸、種植成本都會增加。這也是為什么感覺廣西的路邊都是桉樹，因為運輸方便�！�
上林縣的清理面積僅相當于全縣桉樹種植的五分之一。除了上林，賓陽縣和扶綏縣也采取了清桉行動，但他們的共同點均是針對耕地、水源地保護區(qū)的桉樹。
據(jù)賓陽縣林業(yè)局水源辦黃主任介紹，賓陽縣從2014年初開始實施水源林桉樹清理工作，縣政府發(fā)了關于加強水庫水源保護管理的通告，砍除達到四年的用材林。賓陽縣目前水源地范圍內的桉樹有4萬畝，計劃清理的具體計劃數(shù)字還“不好說”。
扶綏縣政府則在2014年6月9日下發(fā)了《關于嚴格控制速生桉人工林種植發(fā)展的通告》。縣政府網(wǎng)站上刊載了數(shù)條各鄉(xiāng)鎮(zhèn)“依法查處違法違規(guī)栽種速生桉行為”、“耕地上種植的速生桉進行清除執(zhí)法行動”等新聞稿。
上林和賓陽同屬于南寧市管轄，對于水源地的清桉行動與修改后的《南寧市飲用水水源保護條例》有關。2014年7月1日，條例增設一條：在飲用水水源準保護區(qū)范圍內禁止“種植速生桉樹”。
據(jù)報道，這是廣西首次以立法的形式明確提出，禁止在飲用水水源保護區(qū)及一、二級保護區(qū)內種植速生桉，違者處以每畝3000元罰款。而之前已在水源保護區(qū)種植的，4年內必須完成清理或者更新為適合涵養(yǎng)水源的其他樹種。
此前南寧市人大農業(yè)委員會相關負責人對媒體曾稱，速生桉本身不屬于水源涵養(yǎng)林，而且從其生長的機理和砍伐、更新的周期看，對水源的涵養(yǎng)十分不利。此外使用化肥、農藥等，也不符合水質保護的要求。
扶綏縣的清桉行動則是為了扶持縣里的甘蔗行業(yè)�！拔覀兛刂畦駱洌饕且驗楦收崾俏覀兛h的自主產業(yè)，縣里有兩家糖廠，每年貢獻財政收入達到50%-60%。如果群眾大量種植桉樹，桉樹會與甘蔗競爭水分和土壤里的養(yǎng)分。”扶綏縣政府辦公室工作人員裴會敏說。
有媒體報道，此輪清桉政策，將關乎金光集團、斯道拉恩索等外資造紙巨頭的生意。“目前的政策對我們不會造成直接影響，間接影響可能是給桉樹帶來了‘壞名聲’——看，現(xiàn)在政府開始清理桉樹了�！彼沟览魉鲝V西林漿紙一體化項目信息傳播總監(jiān)艾琳娜說。
這個160億元的一體化項目是斯道拉恩索公司在海外的最大一筆投資，但公司在廣西種植的桉樹面積占全廣西桉樹面積的4%，不在此次清理的范圍內。而金光紙業(yè)在上林縣也有桉樹種植，但林業(yè)局稱其不在清理范圍內。
一片剛剛被“煉過”的坡地�！盁捝健币鉃榛馃齺砬謇砹值�，這是桉樹種植中的不當方式。 (南方周末記者 汪韜/圖)
“桉樹被妖魔化了”
一個縣城的清桉行動引起了如此高的重視，其實是對桉樹長久以來爭議的延續(xù)。
上林縣清桉的新聞登出后，環(huán)保組織自然大學森林保護項目負責人楊恒就收到了一位廣西人發(fā)來的消息。這位開飯館的柳州人很高興，認為廣西終于要清理桉樹了，她覺得小時候家鄉(xiāng)很美，種了桉樹之后就“烏煙瘴氣的”，還曾寫過呼吁廣西謹慎發(fā)展桉樹的聯(lián)署信。
1998年，桉樹種植呈現(xiàn)了初步效益，此后，廣西各地，尤其是南部地區(qū)，開始大規(guī)模種植桉樹，路邊隨處可見這些細細長長、筆直挺立的樹木猶如軍隊一樣整齊地矗立著。
2004年，跨國企業(yè)金光集團砍伐天然林、種植桉樹的行為引發(fā)了環(huán)保組織的強烈抗議，也將桉樹拖入了輿論漩渦。這給楊恒留下了模糊的負面印象，她上網(wǎng)一搜，就是三大罪狀：“抽水機”、“耗肥機”、“毒樹種”。
“目前還沒有任何研究表明桉樹有毒�！眹伊謽I(yè)局桉樹研究開發(fā)中心(下稱“桉樹中心”)副主任謝耀堅認為這是無稽之談，“我們也在多個種植桉樹的水源區(qū)測過水的成分，都顯示無毒。”而根據(jù)該中心同澳大利亞合作的桉樹與水的研究，桉樹的耗水量，只占降雨量的三分之二，并不會造成水分虧缺。
同樣的控訴，廣西林科院副院長項東云也不止一次地聽到過。“桉樹已經被妖魔化了�！彼趧偨Y束對柳州龍懷水庫和北弓水庫的調研——因為有村民向自治區(qū)人大遞交了舉報材料，稱這兩個水庫受周邊桉樹的影響，水量減少。項東云到現(xiàn)場后發(fā)現(xiàn)，龍懷水庫的水位已經接近排洪線，而北弓水庫水量稀少是由于敞開的水閘導致。該水庫近兩年正在進行大維修，不能夠蓄水�！半y道這也算在桉樹頭上?”他反問。
不過，廣西也經歷了大躍進般的種樹潮。因為缺乏規(guī)劃，混亂之處俯拾皆是。如從最近上林縣的政府緊急通知便可見一斑。“近年來，我縣各個鄉(xiāng)鎮(zhèn)出現(xiàn)了部分群眾非法占用耕地種植速生桉，嚴重削弱了糧食生產能力，影響國家糧食安全……”
而在上林縣澄泰鄉(xiāng)，一位老農如是描述當年景象：他在地上畫了一塊方框，又分成幾個小格，象征著農田：一開始只有一個方格里種植桉樹，但是密植的桉樹擋住了陽光，影響了周邊其他農作物生長，于是整個方框里都被迫“跟風”種上了桉樹。
政策亦在不斷調整，扶綏縣對于桉樹育苗場的態(tài)度正是如此。2012年一條新聞題為《速生桉育苗場樹苗銷售正旺》，稱“某速生桉育苗場……前來購買樹苗的村民絡繹不絕”、“農民敢投入，造林、護林綠、愛林蔚然成風”。兩年后，一條新聞則是《縣工商局查處取締無照經營速生桉苗木攤點》，“基層工商所對轄區(qū)經營速生桉苗木攤點進行全面排查”。
廣西挺桉派的努力
“是經營模式不行，不是樹種不行�！毕臉芬阏J為這一句話足以說明桉樹的問題。這也是桉樹研究者、經營者的共識。正是煉山(燒山)、過量施肥等粗放的經營模式導致了桉樹林土壤退化、生物多樣性減少等問題。夏樂毅甚至認為《南寧市飲用水水源保護條例》對桉樹的禁止規(guī)定也不太嚴謹，“應該是禁止采取某種方式的種植�！�
“為什么不去甘蔗地、水稻田里數(shù)雜草呢?”廣西林業(yè)科學研究院教授級高工蔣燚認為這是人們的觀念落后——總是注重生態(tài)效益，而不是經濟效益。
蔣燚指出，廣西的自然保護區(qū)已經保護了95%以上的維管束植物，桉樹這種人工林的作用則是在“有限的土地上有林業(yè)的最大產出”。如何科學經營桉樹，也是業(yè)內為桉樹正名的課題。
因為原廣西壯族自治區(qū)政府副主席陳章良的一句“桉樹下究竟長不長草”，蔣燚開始了他長達三年的桉樹人工林復合經營模式研究——桉樹+花生、桉樹+金銀花、桉樹+山毛豆……通過對不同搭配方式的分析發(fā)現(xiàn)，復合經營模式林地的土壤礦質營養(yǎng)元素含量比純林高，提高了土壤肥力，減少水土流失，增加了效益。
中國林業(yè)科學研究院研究員侯元兆正在推廣一種“近自然種植技術”，提倡加大造林株行距，讓雜草肥地，改挖明穴為打暗穴，減少水土流失等等措施。
因為桉樹輪伐期短，農民有“多得不如先得”的想法，所以桉樹中心一直在呼吁林農延長輪伐期。謝耀堅給林農算了一筆賬，目前紙漿材每一個立方500元，而大徑材則至少每立方1000元以上，收益翻了一番，平均到每一年也會增收�！暗覀兌纪茝V了十年了，人們就是不采納�！�
斯道拉恩索公司組織了當?shù)厝藚⒂^桉樹林，并在當?shù)氐纳鐓^(qū)網(wǎng)站上解答問題，問得最多的仍然是桉樹是否有毒。雖然一遍遍地解釋后，仍然有人不相信桉樹無毒，但艾琳娜記得這樣一句留言：“我不相信，但我很喜歡這種交流方式。”
|
